《延河》雜志自2017年1月以來將全年連載肖云儒老師關于絲路的文章,每期三篇,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本平臺將持續轉發,供大家分享。
思念何時剪斷
來到巴庫,我想起了六、七十年前與這座城市有關的的一個故事。不,它幾乎沒有故事,甚至從來沒有被記憶。世界如此之大,歷史如此之長,兩個微不足道的年輕人,一段小小不言的思念又算得了什么呢!
很早就想寫這篇文章了,在快到巴庫之前的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就想動筆,但那個時候對于我所要寫的這一段故事腦子里是霧樣的一團,全是想寫而又說不出道不明的一些感覺,終于沒有寫成。接著便被旅途的勞頓和各種涌上來的新素材所淹沒,終于便拖延到了今天。
快要離開巴庫了。我一直想著如何寫,又一直懷疑能不能把它寫出來。它沒有故事,主人公也沒姓名和地址,它與巴庫這座城市雖有關系,其實關系并不很大,而且那么遙遠,在現實中應該早被遺忘。不但會被歷史遺忘,也會被僅有的幾個知情人遺忘,甚至從來不被記憶,甚至從來沒有形成記憶。甚至---但愿不是的---從來沒有發生!
宏大的歷史走向和渺小的個人命運之間,關系實在是微妙。有時它們同步,像抗日戰爭中的南京大屠殺,那些死難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卵與巢、家與國,共同著一樣悲慘的命運。有時它們反向,像那些囤積居奇、發國難財的商賈,常常像寄生的罌粟花,在國破家亡的廢墟上開出自己的有毒的花。歷史微微的喘息,有時都會給一些人的命運帶來十分偶然的突發性的轉折……
我怎么會對阿塞拜疆的首都巴庫如此念念不忘呢?那是因為超越了一個甲子的一段往事。那時我十一、二歲,住在外婆家里,與幾個舅舅一起上學。我上小學,他們上初中、高中。建國之初的那個時期,中蘇友誼的氣氛非常熱乎,我們那一代人從中學起幾乎全是學的俄語。國家還提倡大、中學生和蘇聯的大、中學生通信、交朋友,既有助于學習俄語,又有助于將中蘇友誼和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世代傳承下去。
這本來沒有我們這些小學生、小皮孩的事兒,但我的四舅父當時是高中生,經中蘇友好協會牽線搭橋,就在這時與一位蘇聯阿薩拜疆加盟共和國巴庫市的女學生聯系上了。他倆開始通信,頭幾封信四舅還給我們念過,不外是介紹各自的情況,大談中蘇友誼,也互相炫耀巴庫的里海和南昌的滕王閣如何美麗,如何文化。后來慢慢地就說到了個人,慢慢地四舅便不再念他們的通信了,開始遮遮掩掩,以至諱莫如深起來。只知道他們的通訊依然頻繁,因為那時國外來的郵件是非常惹人注目的,而我主要是垂涎信封上的蘇聯郵片。
那時四舅大概十八、九歲,高中三年級了,我十一、二歲,我們這群十來歲的孩子便起哄四舅,要他公開秘密。我的外公也過問此事。四舅說:沒有什么,什么都沒有,一切無可奉告,矢口否認有什么格外之隱情。但我關注到,四舅開始愛照鏡子了,用手蘸著水修飾自己生來就有點微卷的頭發。他在否認他與蘇聯女孩的通信有“格外”之處時,分明可以感覺到他眼睛里有束火苗,閃爍著莫名的激動,或者還有一絲痛苦?長大后才知道,那就是被叫做“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東西。四舅極力掩飾的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嗎?說不清楚。
通信延續了五、六年,到四舅成了大三學生,1960年初,中蘇交惡,兩國關系極速下降,一直降到冰點之下,甚至出現軍事對峙。 一天巴庫又來信了,四舅讀著讀著,淚花在眼眶里噙著,幾乎要掉下來。信封里附著對方的一張照片。這是不是他們第一次互寄照片我不得而知,但肯定是最后一張照片。那姑娘有著我們所稀罕的異域之美,俄羅斯族或者阿塞拜疆族的少女風情,更多的是中學生的清純和真樸。我突然有了那個年齡段少有的嚴肅,同情的甚至有點憐憫地看著四舅,看著他那好像被灼傷了的表情。我似乎品味到了我們那個年紀不應有的愁緒,那是那個清純年代難得有的清純感情。
從此他們再不通訊 ,從此杳無了音訊。四舅也從此有了好長一段青春期的憂郁。這次“絲路萬里行”途中,我偶然提及這件“沒故事的故事”,熱心的全陪導游李勇偉追問我,拍著胸脯說,如果能告訴他一個大致的姓名或大致的地址,他確信自己可以在巴庫找到她!
但是沒有“如果”,那個姑娘叫什么?住在巴庫的什么地方?后來怎樣了?我一概不知,什么也說不出來…… 這段往事早就湮滅在上世紀五十、六十年代連綿不斷的社會運動--- 人民公社、大躍進、與帝、修、反作斗爭,以及后來的文化大革命等等轟轟烈烈的歷史烽煙之中,湮滅在日漸老去的生命和日漸模糊的記憶之中。四舅在十幾年后成家了,二十幾后當上江西大學的教授了,然后,在70多歲的時候去世了。于是這個世界上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政治風云遽然改變兩個年輕人命運的故事。世界是如此之大,歷史是如此之漫長,整個這一段幾十年的時光,對歷史來說也只是白駒過隙的一個瞬間,也都會逐漸模糊,淹滅,何況大潮之中兩個微不足道的年輕人,一段小小不言的思念呢!
入夜,我和同伴從賓館散步到海邊,身后的巴庫熟悉而又陌生。這是座現代氣息十分濃郁的古城,建筑的色彩反差十分強烈,倒映在里?;蝿铀嫔鲜悄敲椿钴S絢麗,像是現代西方一度風行的用油畫捧在畫布上恣意涂抹出來的那種效果。腳下的海水從容地向無盡的遠方舒展而去,黑夜給它蓋上了溫潤的被子,就這樣喋躞著夢囈,悄悄地睡過去了。
我知道我重返此地幾無可能,我要趕回賓館記下一點文字。那一段遙遠的回憶該在今夜永遠永遠埋葬于巴庫的里海之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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